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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弼沉着一张脸在长子床侧坐下、语气正同神情一般阴鸷,答:“他倒不敢在明面上对为父如何,只是却替金陵派撑腰再言南渡之事……”
卫麟闻言神情一变,继而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怒道:“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便偏要同我洛阳一派鱼死网破不成!”
这一声怒吼骇了卫兰一跳、一时不慎便打翻了手中的粥碗,她父亲连忙上前察看幺女有无受伤,见无虞后又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冷笑道:“鱼死网破?这话恐言之尚早。”
点到为止意蕴无穷,听得一双儿女都是一头雾水,卫兰在一旁小心地问:“父亲的意思是……此次南渡仍不能成行?”
卫弼仰头大笑,拍着女儿的手背连赞其聪慧,卫麟见状虽心中欢喜却也疑虑难消——先帝大敛之日他们洛阳派已在天下人前露了牙,当时一步之差未能杀了那宋氏女,如今方献亭已归,他们又能如何阻止得了朝廷南渡之势?
他虽一言未发,可心中所想却半点瞒不过他父亲,卫弼悠悠一笑,继而缓缓捋须道:“他方献亭的确权势滔天可挟天子,可这普天之下……难道便没有他忌惮的东西了么?”
“忌惮”……?
卫麟哑然无言、沉思半晌也想不出当今还有什么能辖制那尊贵无极的五辅之首,他父亲则依旧笑而不语,眼底的郁色比这开岁后洛阳料峭萧索的寒风还要阴沉冰冷。
又七日后兵戈再起,是君侯将亲率五万兵北上幽州助谢氏退敌,依制行前必当点兵,天子更应亲自为之送行。
前一晚积善宫的烛火灭得很早,而实际宋疏妍却彻夜辗转难眠,床帐之外的夜色浓得化也化不开,而一旦天光破晓那人便又将远出皇都未知归期。
这真是可怕的事,即便先帝也总难免为之忧愁——她记得的,几年前他的病还没后来那样糟,每遇大军出征必于前夜邀颍川侯入观风殿手谈对饮,帝宫之中的灯火会亮一整晚,一如白昼明亮璀璨。
她是很贪心的,即便早知自己与那人前缘尽断再无可能却还总忍不住想方设法要去见他,深宫之中岁月漫长,后来想想若无这么一件事盼着她大约也是熬不过来的;同时她又很胆怯,深恐旁人察觉她对他的心思而为他惹上祸患,是以也非每一次都敢挑在那时借故去见先帝,七年之中不过只有区区三次,在她一片阴晦的记忆中也足够成为一抹难得的亮色。
他喜饮酒,先帝却因龙体孱弱而只能饮茶,两人手谈时茶酒香气含混氤氲,总将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弄得像个世外仙人谪居的草庐;她每回去先帝都带着笑,看到她来也兴味不减,招招手便对她说:“皇后今夜无事?那便过来瞧瞧朕的棋局。”
先帝一贯不称她名,一声“皇后”既合礼制又与彼此半远不近的关系相衬,明明平时一贯觉得恰当,当着那人的面却连这样也觉得刺耳——他每次都会在听到那声“皇后”后起身对她执礼,恭恭敬敬漠然疏离,好像除了一句“娘娘千岁”便再不会说别的了。
她却必须神色从容地笑纳,一边在先帝一侧坐定一边假作悠然地垂目看着君臣二人黑白纵横的棋局,勉强分出心神替卫钦走一步、偶尔对偶尔不对,错了他从不责怪,对了却总大加赞赏,还会笑着同那人说:“朕的皇后冰雪聪明,今日可要杀得贻之片甲不留。”
……杀他?
不……她才不会那样做。
他总是沉默寡言,面对天子的笑语也依旧神情淡淡,卫钦却似毫不介怀,后来还又说:“不过她最擅还是丹青——生花妙笔点石成金,尤其画马最是精绝,下回若凑巧也该让你一观。”
他兀自说得开怀,却不知棋盘两侧之人过去曾有怎样的渊源——她唯一的老师便是他亲自为她所寻,甚至她画的马……也只为在那段烽火连天的日子对他遥寄相思。
她不记得他当时是如何答的,大约只有一句简短的“承蒙圣意”,后面即便再有什么旁的她也不忍再听;七年过后一切却更不如意,他照旧还要出征的,她却不能再如先帝一般邀他留宿宫中秉烛夜谈了。
——唯一的好处只是如今可以堂堂正正地前去相送。
正月十二无雨无晴,东都天阴春寒料峭,她与幼主一同于御庭观他点兵,只见兵甲赫赫冷光泫然、铁血军威壮怀激烈,便是卫熹一个孩童都被鼓动得十分亢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见方侯一身玄甲跪于眼前更欢喜地亲自跳下龙椅前去相扶。
“爱卿不必如此多礼,只需代朕多打些胜仗回来!”他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双与先帝生得十分相似的眼睛正显出稚气的狂热,“朕信你!天下百姓也都信你!”
那个“信”字是很沉的,尽管说出它的人或许也并未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在当今大周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五辅之首却仍会慎重以待,片刻后又微微侧首看向了天子身后的太后。
“将虽在外,尤视君命重于泰山,”他肃声说着,匆匆的一眼也是似水流年,“太后与陛下若有所需自可随时召臣归朝——臣,逢召必归。”
最后四字声息冷沉、清清楚楚落于在场每一人耳中,群臣皆知君侯用意,洛阳一派的官员更早被敲打得低眉敛目不敢抬头;宋疏妍的心却是动静难测,固知有他在自己必然一切安好万事无忧,却又挂虑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或又将再次将他带离她的身边。
“十方节度各司其职,此战当以谢氏所辖两镇为主。”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将如熔岩般炽烈翻涌的心潮以最为冷漠的告诫遮掩,只是余光依然能远远瞧见他的濯缨——七年前上枭谷一败曾让这匹闻名天下的神驹重伤难愈,如今虽正值壮年、却终归与她画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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