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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把他方才安慰她二哥的话又反送回给他,明明只是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言谈间却通透明净进退得宜,令人闻之宽心。
他神情更柔和了些、又低头看向她,也许因为近来宋氏多历坎坷、她也跟着清减不少,衣袖下的手腕隐约露出寸许,纤细得让人觉得稍用点力就会折断。
“那张绘屏……”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选择问起,语气难得显出几分犹疑。
她心一紧,狼狈的感觉又冒出头,还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便听他又说:“……不知是否给四小姐惹了什么麻烦?”
麻烦?
她真不喜欢这个问题,尤其不喜欢他在此时称她作“四小姐”,哪怕换成一个“你”也会好得多、左右显得更亲近。
“没有……”她衡量着他们之间不比陌生人熟络多少的关系,计算着说出得体的话,“……只是原本屋里那张用得顺手,换了新的反不习惯,便挪到外堂上去了。”
这话里可没一个字真,令跟在身后的坠儿听了憋屈不已,当场就想弃了规矩冲上前把实情一一讲明——那万氏是何等刻薄恶毒,那三小姐是何等眼皮子浅小家子气,她家小姐在人来人往处跪了整四个时辰又是何等可怜,可惜却被崔妈妈一把拉住了,话都憋着没说出口。
他却像早知晓她的话不真,眉眼最深处藏着淡淡的怜悯,出口的话却很寻常,只是问:“我观留白处似添了几枝新梅,是四小姐亲自画的么?”
她闻言颇感意外,却是没料到他会看得那么细,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那是九九消寒图,江南多有这样的旧俗……”
说到这里又顿住,忽而意识到冬至已过去多日、可那图上的花瓣却还一片未染,岂不正拆穿了自己此前说的话?于是又有些尴尬起来,暗暗盘算该怎样找补,他倒没有为难她,只又说:“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朱色终归比素白显得热闹些……确是别致的雅趣。”
热闹?
她又想起那张素净的绘屏,倘若真能将那一树梅花染红、色泽的确会鲜艳明媚得多,只可惜东西已不是她的,也不再有机会把萧索变成热闹了。
她有些恹恹的、可巧沉默间自己的院子已近在眼前,他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抬目向里看,正清清楚楚地瞧见门匾上题的“平芜馆”三个大字,一时间心领神会,像有一个独属于她的秘密在他面前被解开了。
“平芜尽处是春山……”
她听到他低声念着,每个字都内敛深长,明明声音那么轻的,可撞在她心上的力道却又那么重。
“我……”
一种难以解释的慌乱突然从心底钻出来,也许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隐晦的寄望会被人读懂——就连二哥都不知道的,一个跟她那样生疏的男子怎么却能一眼窥破?
“晓雾忽无还忽有,春山如近又如遥,”他像不知她心潮起伏,话语还像平素一样淡泊,些微的暖意又透出来,这男子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要与他在雪夜对酌,“有些东西也许已离得很近,却因期许太久而总觉得遥远,四小姐是清莹秀彻之人,当不会为此自苦。”
“何况若为赏心更不必计程,”他又低眉对她一笑,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径直点在她心里,“你总会见到春山的。”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宽慰她,只是末尾那个“你”字却莫名暗合了她片刻前的希望,那一时她的确感觉到他们离得很近,也由此生出了一阵久违的、新鲜的委屈。
……委屈?
怎么竟会觉得委屈呢?
明明绘屏的事已过去很久了……当时也并没感到多伤情的。
“是……”
她压着心底的困惑和悸动勉强去答,并不知晓有时可以用静默代替言语,最终也许辜负了他“清莹秀彻”的褒奖,颇有些笨拙地回答:“……都会见到的。”
一个“都”字只是无意种下的因果,那时的她尚不知此后的他也会需要这样一句似是而非的慰藉——如近如遥的“春山”终归比他们以为的更加飘渺……而“平芜”,又比他们以为的更加漫长。
次日平旦,晋国公方贺入宫面圣。
依大周旧制,望仙门当在每日卯时而开,寅时前后天光未亮万籁俱寂,别说甘露殿中的陛下、就是那轮值的左右监门校尉都还有些睁不开眼;太祖皇帝却曾赐方氏主君“不遵禁制,走马入宫”之权,意在恩赏其一族于大周社稷的无上功勋,如今这一代晋国公除早年间与突厥战时为军情急入望仙门外便再未行使过这一特权,今日却不知何故夜扣宫门,令所见之人皆惊异万分。
康修文昨夜与几个宫娥折腾得太晚、亥时前后方才睡下,梦至酣处却被小内侍推醒,说晋国公已入北宫、即刻便要面圣;他吓得一个激灵,匆忙起身更衣奔出门去,见了国公一揖到底,惶恐询问对方是否有紧急军情要奏。
国公身着紫服神色无异、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赏他,只命他即刻入甘露殿通传;康修文面上喏喏不敢造次,心中却藏百般怨愤,暗骂这方氏一族自视过高飞扬跋扈,恐终有一日要触怒天颜被扯落云端。
——哼。
且看他到时还如何嚣张。
床帏之内安睡的天子听闻方贺寅时入宫亦是大惊而起。
上回这等光景出现还是几十年前突厥犯境之时,而今旧景重现实难免令人不安,他遂匆匆披衣而起、连怀中安睡的贵妃都顾不得哄慰,疾步从内殿行至外阁,高声问:“卿入宫何事?可是边关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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