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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月后她才见好,彼时秋末冬初的天已颇为寒凉,她在能下床的头一日便嘱咐坠儿代为打点行装,后者听了一愣,有些不安地问:“小姐这是……要回金陵去了么?”
诚然眼下乔家人对她的态度不甚热络,可金陵那一大家子却分明更是豺狼虎豹,如今小姐先后失了老太太和方侯庇佑,还不被她那不像样的父亲和继母往死里折腾?
“不……”
幸而宋疏妍并未作此想,披着衣裳望向窗外的模样显得凄清又寡淡。
“……我们去颍川。”
颍川?
坠儿微微一愣,而后才明白小姐是要去见方夫人,或许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肯相信方侯已去,总要再去与他相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死心。
“好,奴婢这就去……”
坠儿又忽而想哭了,心知这一病过后小姐不单没有放下过往反而更加重了心底的执念,而她们这些左右之人半点忙也帮不上,不过都只能跟着干着急罢了。
若是此刻二公子在就好了……
也不知他……是否还平安呢?
离家之前宋疏妍又去拜了舅舅舅母,将外祖母所留财帛田产一应转交了出去,两位长辈相互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是欢喜一半讶异一半。
“疏妍,你这是……”
舅舅有些犹疑,语气也带了几分试探,宋疏妍本想对他笑一笑,可实际却连那样的心力都没有了,只说:“是报答舅舅舅母的微薄谢礼,也算是我给侄儿侄女们的一点心意。”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
“我自知这些年忝居家中给长辈添了不少麻烦,如今外祖母故去,更无颜再拿老人家的东西……只是此去不知何日再归钱塘,只盼舅舅舅母好生保重身体,阖族平安顺遂无有灾殃。”
这便是告别的话了,虽说语辞都沉静体面、可听在人耳里却又莫名有几分酸辛,她舅舅舅母也并非对她全无亲情,当时手上拿着被归还的若干家产心下也是五味杂陈;张氏定了定神,又抬目看了外甥女一眼,终还是道:“老太太生前最疼你,她留下的东西你还是带走些的好……出门在外总是不易,往后也总能用上的……”
这话又说得有几分体恤了,或许那时张氏也看出她已无处可去、同为女子更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宋疏妍却只摇头谢绝,心道自己连归处都难觅、又来贪这些钱帛做什么?起身再拜时神情终于又恢复成过往的淡泊,大概的确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了。
自钱塘乘船北上,至颍川不过只需花去小半月工夫,坠儿和崔妈妈自是随行的,另还有丁岳一路小心护送。
“他可说过请你陪我至何时?”
宋疏妍问丁岳,口中那个轻飘飘的“他”字却重得令人心惊。
后者未答,大约此前的确不曾得到过确切的命令,她便淡淡一笑,说:“那便到我离开颍川之日吧……你便留在方氏,不必再陪我奔波周折了。”
她那时大病未愈,瘦弱的样子看着十分令人挂心,丁岳难免想起一年多前刚见这位小姐时的光景,彼时她大约刚与主君情定、一双眼睛比现在明亮得多,整个人看上去和煦又美丽。
“小人……”
他也不知该怎么答了。
她也不需要他答,在船上的这几日都十分安静,除了吃饭喝药便都一个人待在客舱里,窗子紧紧地闭着,像是半点不想听到江上的潮声;乘车入颍川时才终于又被打破平静,盖因眼见满城素缟比元彰七年西都之景更甚,而为百姓所悼念的那个人也与自己更加贴近了。
天下大乱风雨飘摇,方氏治下之城也终于显出几分动荡,左右往来多是新征从军的兵丁、其中大半都是十分年轻的脸孔,百姓已渐为惊惧所困、到处都能听到悲痛欲绝的哭声。
车牖再次紧闭,她同样在车内无声痛哭,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感到过如此之深的绝望和无力,而其实那时即便不入方氏之门她也深知……自己已永远失去那个人了。
入故邸时府宅之内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这里便同那座她只去过一次的长安晋国公府一般肃穆威严,甚至连处处高悬的丧幡也如那时一般凄凉惨淡,不知何故这一天下至贵之门竟总是祸患缠身灾厄不断,或许他们的确将一切都舍给了世人,留给自己的便只有一片萧瑟的雪白。
丁岳引她缓步入内,过庭院后才见有若干方氏族人跪于堂屋之上,她们大多都是女眷、只偶尔才有几个年纪很小的孩童、约莫都不过十岁,压抑哀恸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原来是正在拜那“奠”字之前整整一排男子的衣冠。
……衣冠。
关内一败伤筋动骨,眼下朝廷军已全线退至乌水以南,叛军和突厥人占据陇右全境和关内半壁,朝中已无人能率兵至上枭谷为那一万舍身殉国的神略将士敛尸——他们为护身后万万生民而死,死后尸骨却终不能还乡,或许将被大漠的风沙渐渐掩埋,也或许会被凶恶的胡虏凌丨虐羞辱。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兄弟……最终这些有血有肉的关联一应消失殆尽,变成一块牌位、一座衣冠冢,留给他们身后的妻儿姊妹空洞悼念。
宋疏妍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目的白,渐渐连那些哭声都听不到了,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一点点向前走,终于在人群之首看到久未谋面的姜氏,以及她面前……那一身既熟悉又陌生的玄衣玉冠。
那……那是……
新鲜的一刀忽又狠狠刺穿她的心,让她猛然想起当初在雅言堂上头回隔着屏风见他的光景,彼时他或也是一身玄衣玉冠束发,“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令她一瞬便感到铁幕般的宿命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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