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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心里头惦念着胤禛,我这心里头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舍得责罚呢……”
德妃浅浅地笑了笑,也不对着他称那些个生疏拗口的官讳,只殷切地执了他的手道:“还请阿哥多劝劝胤禛,莫叫他心里头生出嫌隙,生疏了这本该最最亲近的情分……咱私下里头只说这一句,就熬过去了这一年,这些年来欠他的疼爱,当额娘的一定好好地给他都补回来——所以,所以只求他心里头,千万别恨他额娘……”
德妃哽咽地呢喃着,说到末了动情处,终于又忍不住落下了泪来。胤祺微抿了唇,安静地任她拉着,心里头却也是百感交集——明明都是真心,明明都住在同一个皇宫里头,可偏得拿那些个由身份、规矩甚至心中的骄傲所筑下的高墙给分隔开。因为隔得太远,所以只好揣测,揣测的多了自然会有误会,误会积累的多了,也就生出了仇恨。甚至直到最后一切已彻底无可挽回的时候,还根本就搞不清楚,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何而起。
看来——这大清的皇宫里头,还真是确实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啊……
总算弄明白了自家皇阿玛到底在自个儿身上放了个多深重的期望,望着面前含泪哽咽着的德妃,胤祺忽然觉着自个儿这条宫廷御用心理医生的道路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揣着络子从翊坤宫里头出来,天色倒还尚早,胤祺索性领着贪狼直奔了尚书房过去。他已多日不曾到过这尚书房里头来了,冷不丁的回来一趟,居然生出了些恍若隔世的感触来。今儿授课的不是张英老先生,而是刚从东宫换下来的李光地,胤祺现在见着东宫的人就头疼,自然也不愿进去自讨没趣儿,索性就在外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贪狼闲聊,等着尚书房下了课再进去找胤禛说话。
跟主攻儒家的张英不同,李光地是学《易经》出身的,于经学一道造诣最深,却也丝毫不缺实干之才,如今正在朝中兵部供职。胤祺始终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却总归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儿听过,也就懒得再多思纠结。正同贪狼说笑间,忽然听着书房里头传来少年阿哥们放松的谈笑声,便知定然已是下课了。
“五哥!”
猜都不用猜,自家那个没出息的弟弟指定是最先跑出来的。胤祺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却还是完全控制不住自个儿的两只手,俯下身就把那个软绵绵的小包子抱了起来:“今天淘没淘气,欺负没欺负旁的兄弟?”
“五哥,老九他抢我的糖包子!”
身旁又扑上来了个胖敦敦的小肉球,胤祺忍不住摇头失笑,一只手抱着自家老九,腾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身边儿老十的脑袋:“好好,五哥赔给你——回头你记着叫跟着你的小太监上我那儿要。”
“真没规矩,我可是你九哥!”胤禟美滋滋地搂着自家哥哥的脖子,耀武扬威地冲着下头的弟弟比划着鬼脸,“是你跑得太慢了,怎么就能怪我抢?成天介就知道告状,不知羞!”
自打认识到了自个儿仿佛太宠孩子家长,胤祺就痛下决心绝不能再奉行这种放养的育儿策略。抬了手打算学着自家皇阿玛的样子敲着个弟弟一把,偏偏手都举了起来,却终归还是不舍得揍下去,只能没好气儿地用力点了点他的脑门:“臭小子,少在这儿瞎嘚瑟!今儿的书念得怎么样,又叫师傅罚了几回?”
“可叫五阿哥猜错了——这些日子讲得乃是恪物之学,九阿哥于此一道颇有天分,脑子又灵活,应对时还要比诸阿哥们都巧妙上几分呢。”
李光地正从屋里头走出来,闻言便含笑插了一句。胤祺讶异地挑了眉,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恪物之学”便是前世的数理化,一时却也是忍不住的有些诧然——合着自个儿这个弟弟不是没出息,而是跟自己一样,也是个文科废柴的理科学霸么?
总算看着了点儿还可以证明自个儿教子有方的苗头,胤祺自然不肯放过。不无操心地搂着自家老九开了个临时的家长会,甚至已经开始打算着要不要回去默几套前世学过的数理化课本,亲自来指导自个儿这个仿佛有些个理科天赋的弟弟——再怎么也是曾经拿过理科状元的人,当一个小屁孩儿的家教,给他补一补这初中的理化生,胤祺还是很有这一份儿自信的。
总算了了这一档子事儿,心情大好地送走了李光地,又好容易哄走了扒在自个儿身上耍赖的小九,胤祺几乎已经忘了自个儿究竟是来干嘛的。茫然地眨着眼睛在人堆里逡巡了一圈,忽然一眼瞅见了那个正静静靠在廊下的人,目光倏而一亮,忙快步地走了过去:“四哥!可有功夫没有?”
“你的事,总是有功夫的。”
胤禛冲着他淡淡地笑了笑,温声应了一句,抬手替他理了理被九阿哥刚扯乱的领子:“今儿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了——前儿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没有?”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这气候交替,照常有些个不舒服罢了……”
胤祺没法儿把那些个事跟他说,也只是浅笑着随口应了一句糊弄过去,又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去:“四哥,你跟我来——我找你有事情。”
因着授课的内容不同,在尚书房里头有单给胤祺备着的一个小书房,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搅,倒正好是说话的地方。贪狼替两人续了茶水才出了门守着,胤祺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络子,握着胤禛的手,将那络子轻轻搁在了他的手里:“四哥,这是德妃娘娘给你的,她还有话儿叫我带给你听。”
胤禛的呼吸滞了滞,下意识攥紧了那个络子,却又像是被烫了一般猛地撒开,抿紧了唇深深地埋下头去。胤祺又耐心地将络子放进他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缓声道:“四哥,咱把事儿想得都太简单了……咱得替先皇后守一年的孝,你是她的养子,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只要你做错了一步,他们就一定会挑你的茬儿,更别说佟家人都在朝中任要职……德妃娘娘说了,这是她亲手拿一根线打的两个平安络,一个给你,一个给了小十四。她叫我一定跟你说——只要熬过了这一年,这些年来欠你的疼爱,她都准定好好地给你补回来,只求你心里别记恨着她……”
少年的声音耐心柔和,温存地落在耳畔,叫人心里也仿佛跟着安定下来。胤禛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在心里头一遍遍假想着这些话从自个儿的额娘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又该是何等的柔情疼惜,何等的亲近温暖——那是他渴望了多少年却也从未敢奢望过的体会,一次次的失望,一次次冷了心肠,直到这几日几乎已彻底放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只想着就这么活下去也未尝不可。可不过是这么几句话,就再一次将那些好不容易垒起来的藩篱尽数击碎。
说到底——他所求的,或许也不过就是这么几句话罢了……
说不上是委屈还是释然,只是心里头一时烫得发颤,一时又尽是一片酸楚难言。将那络子像是珍宝一般紧紧地攥住了,泪水无声地扑簌落下,胤禛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忽然就被两只手臂轻轻搂住。
“四哥,这是好事儿,别难受……”
胤祺揽着那个连落泪都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来的小哥哥,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忍不住极轻地叹了一声——明明天性都是善良纯粹的,都不过只是渴望着一份能有处安放的寄托,渴望着一份足够坚实可靠的感情,可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头,最缺的只怕也恰恰就是这个……于是便只好相互猜忌,相互争斗,拼命地收拢权势跟金钱来叫自个儿觉得安心。终于有一天,挣扎着爬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环顾左右时,才会发觉竟又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帝王家,原来就是这么无情起来的。
“四哥,娘娘说她日日都亲手喂那小鹿呢——每日见着那小鹿一点点儿地壮实起来,心里头便觉欢喜……这话儿里的意思,你可能听得明白么?”
含笑轻轻拭了胤禛脸上的泪痕,胤祺认真地望着他,目光柔和澄澈,却仿佛带着某种极温存又极柔韧的力量。
他是没能力改变这个现状的,任谁都绝无可能扭转这样冰冷的一个事实。可至少——在他目之所及、身之所处的地方,面对着这些个叫他牵挂亲近的人,他还是想努力叫他们活得再好一点儿,再舒心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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